热门: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俞晓红:研究红楼梦需要开放包容的心态
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,《红楼梦》自诞生以来就没有过时之说,甚至在热点频出的网络时代,它依然是大众精神文化生活中的重要谈资。不论是影视改编,还是高考语文试题编制,《红楼梦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都能引发社会高度关注。在网络平台上,作家、学者解读、阐释《红楼梦》的音视频大量出现,拥趸众多。
(资料图)
2023年4月1日,中国红楼梦学会第九届会员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,选举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所长、《红楼梦学刊》编辑部主编孙伟科为第九届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。赵建忠、詹丹连任副会长,张云、俞晓红、曹立波、苗怀明新当选副会长。孙伟科在就职发言中说,红学是世纪显学,但大家必须有面对明天的忧患意识和危机意识,当下学术发展的形势更复杂了,青年学者面临的竞争压力更大了,读者的要求更严了,学术创新的难度更高了。
在科技狂飙的当下,《红楼梦》研究遇到哪些新情况?红学家们在做着怎样的努力?近日,记者面对面专访来成都讲课的俞晓红教授。她分享了自己几十年研究《红楼梦》的体会、心得,以及研究成果需要向受众广泛传输的见解等等。
俞晓红在成都(张杰摄影)
浸润红楼50年
“从12岁那年第一次读《红楼梦》,到现在61岁了,我还在读,浸润在红楼世界里将近50年了。《红楼梦》是一本值得用生命去阅读的书,反过来它也能滋润你的生命。”俞晓红是安徽歙县人,在热爱读书的父亲的影响下,她很早就对《红楼梦》产生浓烈兴趣。
1982年,她从安徽师范大学本科毕业,论文主题就是《红楼梦》,次年发表在《红楼梦学刊》。年仅21岁的俞晓红,由此进入红学研究界。1993年,她开始在大学开设《红楼梦》研究课,至今已出版《红楼梦意象的文化阐释》《王国维〈红楼梦评论〉笺说》等多部红学专著。
在圈内她有“年轻的老人”之称——对于老前辈来说,她算年轻人。但跟同龄人相比,她入行很早,资格“老”。除了专业研究,身为红学家的俞晓红教授,还致力于《红楼梦》文化普及,连续多年到中学举办专题讲座,培训中学语文教师,深受欢迎。
俞晓红(前排右2)在中国红楼梦学会第九届会员代表大会上
打破学术与大众壁垒
很多70后、80后在中学课本上学过《红楼梦》,但都是片段式的,比如林黛玉进贾府、刘姥姥进大观园。现在则不同了。2017年,整本书阅读进入教育部高中语文新课标。2019年开始,教育部统编高中语文必修下册教材中,第七单元设置为“《红楼梦》整本书阅读”。这意味着《红楼梦》整本书“进教材”。但是不是同时“进课堂”“进课表”,仍是一个问题。
曾任7年中学语文教师的俞晓红敏锐地发现,中学语文教师当下面临一个教学难题:《红楼梦》整本书内容丰富、角度多元,如何在有限的9个课时里,帮助高中生把握好《红楼梦》整本书阅读的教学指导?“中学教师任务繁重,他们不大可能有时间专门深入研究《红楼梦》。在这种情况下,《红楼梦》学术研究的丰硕成果,就可以通过相关渠道和方法输送给基础教育界。作为一位专业研究者,我很愿意尽我自己的努力,来做一个打通的工作,促进学校之间的衔接。让专业研究成果,为中学教师提供学术滋养,成为鲜活的教育教学资源。后者的一线实践经验,也可以给前者深度研究带来诸多启发。”
事实上,关于《红楼梦》如何进行“整本书阅读”的学习任务书和相关教辅资料,市场上已经出现了十多种。俞晓红还专门找来看,并进行反思,“为什么这样的书能火,而一些中学老师却不愿意读红学家的书。可能是因为红学家的论著过于学术化,中学教师觉得与教学实际有距离。市场上相关任务书却比较接地气,可以短平快地帮到大家。”
《漫卷红楼》书封
带着这样的初心,俞晓红专门为中学语文教师写了一本专著《漫卷红楼:整本书阅读视野下的研究》,2022年11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。她在书中用清新明快的语言,对《红楼梦》中一种结构、两条主线、三重主题、五个关键情节、五组重要故事以及“人物形象的三维考察”等等进行概括提炼和细致分析。她将自己几十年的红学学术功底融汇其中,启发广大读者尤其是中学语文教师更好地进行整本书阅读教学指导,更好地引导青少年对《红楼梦》的阅读从“碎片化”走向“整体化”。业内称之为“目前有关《红楼梦》整本书阅读研究中写得最好的一部”。
浸润红学研究多年,俞晓红也逐渐认识到,《红楼梦》的普及推广和学术研究一样重要,应该受到更多的关注,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。入选高中语文整本书阅读书目,为《红楼梦》的普及和推广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。“现在高考语文试题频频出现《红楼梦》,是一个明确的导向,就是希望大家重视《红楼梦》整本书阅读。”俞晓红说。
中国红楼梦学会第九届会员代表大会会员合影(俞晓红位于前排左7)
名著阅读是一种高质量的“爱的教育”
封面新闻:读高一的学生,一般是十五六岁的孩子。给这个年纪的读者讲《红楼梦》,会与成年人讲解有所不同吗?
俞晓红: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同。我们不应该低估孩子们的接受能力。曾有学者表达过这样的顾虑:对高一的学生讲整本《红楼梦》,“宝黛爱情”要不要讲?我说,为什么不讲啊,如果没有宝黛爱情,就没有《红楼梦》了。我是初二就开始整本书阅读《红楼梦》的,我没有受到什么负面的影响。而且,我认为,当学生真正读懂了“宝黛爱情”,反而能明白,真正的爱情是一种高级的精神境界,是为对方着想的真爱。所以名著阅读就是一种高质量的“爱的教育”。我这么一说,这位学者就很释然。
封面新闻:你浸润在《红楼梦》里近50年,你觉得自己的人生吸收了哪些营养?或者说,你阅读《红楼梦》,最深的感触有哪些?
俞晓红:不同的年龄段读《红楼梦》会有不同的兴趣点。中学时代主要是关注青春生命,也包含爱情在内,为林黛玉哭。到了大学,正好受到中文系的专业教育,开始有自己的一些学术思考。《红楼梦》是两百多年前的作品,但曹雪芹在写《红楼梦》的时候,是超前的。所以很多精神,在我们这个时代都能够深深地体会到。我在面对生活中的现象或者是遭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,就会从中获得精神支撑,或者受到一些启示。后来我从事高校行政工作,当过教学副院长,会遇到很多管理方面的事情。这个时候,王熙凤、贾探春的一些管理理念给我一些启发。我就会想,这个事情如果她们遇到,会怎么处理?《红楼梦》是小说,是文学,但里面有很多的哲学思考。我记得,资深红学家、学者蔡义江先生有一次在会议上说,他每读一次《葬花吟》,就要哭一次。当时他都70多岁了。我就在想,一个男性学者在这么大年龄时,读到《葬花吟》为什么还会哭呢?应该不只是因为沉浸在诗作带来的感伤中,而是《葬花吟》促发了他的哲学思考。这是一首赞美青春生命的诗,是生命的赞歌,它有哲学的层次。
俞晓红(右2)与朋友们合影
AI暂不能替代人研究《红楼梦》
封面新闻:当下,互联网科技发展很快。出现像ChatGPT这样的高级人工智能,对文艺创作、学术论文撰写等都带来不小的冲击。你觉得,这对《红楼梦》研究会有怎样的影响?
俞晓红:ChatGPT出来以后,我们同学群就开始讨论了。我也立刻试用,试了好几天,后来就没有多大兴趣了。我问ChatGPT:曹雪芹是谁?答案很奇怪,不靠谱,有些信息还是错误的。但英语专业的教授就觉得很好,觉得能帮助大家搜集资料,指导学生写论文。我想,这可能跟它的资料库有关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或许它的资料库越来越丰富,可能答案会越来越准确。但就目前,还是不行的。
封面新闻:像《红楼梦》的研究和阅读,应该也有机器不能替代的部分吧。
俞晓红:是的。比如说,当你带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去阅读《红楼梦》,收获的是属于个性的、灵动的、鲜活的东西,这是机器所不能替代的。红学家吕启祥老师跟我说,晓红啊,60岁到70岁是你人生最好的年龄。退休后你有大量可支配的时间,你的学术积累比较深厚,人生经验也很丰富。研究《红楼梦》恰好需要这些,所以你会写出很多好东西。所以,我对未来十年的学术生命,会有一个期待和规划。我不知道AI能不能完全取代我这些生命经验,至少目前还不能。
封面新闻:我们听到一个关于学术研究的刻板印象:过了多少多少岁,一定会走下坡路。你对自己下一步的学术规划,很令人振奋。
俞晓红:可能理科研究普遍跟年龄关系比较大。我听到数学系的老师说,数学研究到45岁之后就很难有巅峰的创造力了,创新的新锐度不够了。但是人文学科不一样,它恰好需要的就是人生的经历和体验。没有足够丰富的体验,往往体悟不出深刻的东西。
封面新闻:您如何一直保持这种对学术的热情?
俞晓红:读书是我的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,做学问也成了我的生活方式。如果不让我做这些事情,我会觉得很茫然:那我干什么?除非是到了某一天,我眼睛看不见了,思考不动了,那我就不研究不写了吧。我20岁发表论文,当时就有陌生读者给我写信夸奖我写得好,我很受鼓励。
封面新闻:《红楼梦》的精神营养在你的生活当中起到一定的指导和帮助作用,反过来你的生活经验,又促进你对《红楼梦》有更加深度的解读。这是一个双向互动。研究《红楼梦》,不只是你的职业,还参与了你自己的生命。
俞晓红:你说得对。随着年岁增长,我的学术兴趣也会发生转移。现在我61岁了,后面我要做什么?我要给这个天地间留下什么?我希望是一个能经得起时间流逝的著述作品。这个时候,我就会想,曹雪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写《红楼梦》?一定不会是十几岁,而是当他自己的人生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,当他反思自己过去,他才会写。他才能把13岁的贾宝玉写得那么好。如果是13岁的曹雪芹来写同岁的贾宝玉,可能就会很肤浅,不会感动70多岁的蔡义江先生。
考据不能脱离文本
过度对应降低文学品格
封面新闻:网络上,不少作家、学者讲解《红楼梦》的视频课程很受大众欢迎。您怎么看这种现象?
俞晓红:目前学术界对这种现象,存在着大概三种态度:一种是认为它不够学术性,有太多个人的解释,不准确。第二种,漠不关心。第三种是以开放的心态,去具体了解一下人家讲得如何。我算是第三种态度。解读《红楼梦》不是哪一个人的专利,人人都可以讲。而且我觉得,大家分工不同,有各自的领域和目标受众群。通过大众传媒平台讲《红楼梦》,尽管有些地方学术性欠强,但毕竟是在推广、传播。没必要去追究学术性高低,只要大部分准确就行了,小的一点点细节不要去纠结。所以,我觉得应该尊重、包容,甚至鼓励。
封面新闻:《红楼梦》研究中存在一种“索隐”现象。有的人要在字里行间找背后的微言大义,认为小说里的某某角色是影射现实中某某人物。对于这种解读,大众读者该怎么对待?
俞晓红:学文学的要守住一点:考据不能脱离文本。小说作为文学,它虽然有一定的生活原型,但它更是对生活原型的提炼和加工。如果过度一一对应,相当于把文学的品格降低了。当然,曹雪芹的确是用了一些隐喻的方式,表达了曹家败落的一些故事。但是我们今天在索隐的时候,要把握好一个度。除非有历史资料印证才行,否则硬去套,就容易把一个学术问题变成一个想入非非的猜谜游戏。这在文学研究中是不可取的。其实,这种思维方式有它的历史根源。比如《左传》《史记》,因为是史家写的,有时候写帝王不便直说,就要用曲笔,用春秋笔法,于是后世解读就会出现从微言里寻找大义的思维方式。
审美需要距离
沉浸阅读但不能沉溺
封面新闻:喜欢《红楼梦》的人很多,但有时候会在网上看到一个消息,某个人说他发现“《红楼梦》的作者不是曹雪芹”,诸如此类的声音,您怎么看?
俞晓红:的确,经常有人把这些东西发给我。我说这都不需要看,就知道怎么回事。这个有点像“民科”,野路子。在一个大数据时代、自媒体的时代,一些人搞故弄玄虚的东西博眼球,在网上说自己发现了惊天大秘密。学术研究不是封闭的,要鼓励创新,但是创新必须讲证据,用事实说话。比如王国维先生讲二重证据法,饶宗颐先生提出三重证据法,陈寅恪先生说孤证不立,都是强调证据的重要性。
(来源 封面新闻 记者 张杰 实习生 刘珈汐)
统筹:梁冰 编辑:彭茜雅